小時候看戲,常見富家小姐去寺廟進香,一不小心在廟裏瞄到一個眉清目秀、面如冠玉的公子哥兒,繼而有來有往打得火熱的情節。那時就覺得奇怪,為甚麼男歡女愛總要圍着寺廟轉呢?莫非禮教之網太過森嚴,只有拜佛燒香才能造出這小小空檔?後來看書,才曉得晚明許多寺廟根本就是給少男少女搞快閃艷遇的地方,有些甚至狠到兼營妓院,讓妓女扮尼師。所以有點身份又懂自重的家庭是不會准許閨女去逛廟會的,以免出事。
可以想見,那個年代佛教的社會形象不會太好,再加上文人士大夫以參禪的名義胡說八道,搞混了佛學義理,無怪乎史家都說明清兩代是中國佛教的衰蔽期。但也就是在這狂瀾既倒的當兒,明末卻出了解行並重、人所共仰的四大師。其中又以藕益智旭的使命感最強,遭遇最寂寞。而藕益智旭,便是聖嚴法師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了。
聖嚴法師在日本求學六年,最後用心於這麼一位常被後人忽略的人物,這應該不是一般的學術考慮,而是深契他個人志向的生命決斷。他在幾本自傳裏面均曾提過少年時代在大陸親歷的駭人見聞,例如把寺廟包出去給人喝酒吃肉辦法事的住持,不打海洛因就渾身沒勁鼻涕遍流的年輕僧人。這番景象,豈不正是重演了晚明佛教的災況?
聖嚴法師的遺訓是「虛空有盡,我願無窮」。讀《雪中足跡》,最能見到他的驚人願力。想想看,他去台灣的時候被迫還俗從軍,在行旅中一待十年,要有怎麼樣的心志才能再度出家?人家當兵有肉吃是件歡喜大事,他卻得忍住性子專夾肉邊菜;別人操練一天,夜裏總得蒙頭大睡,他卻乘機打坐,就着自製油燈讀經。這十年真是一場試煉,意志稍有不堅,他就不可能再有回頭的機會了。然而他雖身着戎裝,心裏卻始終把自己當和尚,一有假期就去寺廟親近大德,這才終於給他遇上了著名的東初老人,助他二度出家。
不過,以令弟子懼怕著稱的東初老人可沒給聖嚴法師過上好日子。一來就和他玩搬房的遊戲,先是對他說:「你是一位作家,又喜歡閱讀,你應該要有大的空間來閱讀和寫作」。第二天卻又告訴他:「你的業障很重。我恐怕你沒有足夠的福德待在大房間裏。我想你還是搬回小房間比較好」。如是,他搬了不知多少回之後,東初老人再用同樣的模式叫他去把一堆磚搬來搬去,替廚房牆壁的缺口補回一模一樣的瓷磚。每一次他都被這些古怪又反覆的命令弄得心力交疲,沮喪氣憤,直到東初老人終於揭開謎底:「哈哈哈!你又被騙了。你是一個和尚,怎麼可以氣惱呢?我逮住你了。真是十分好玩啊!哈哈哈」。青年聖嚴終於領悟:「我應該火冒三丈的,但奇怪的是,我內心的沮喪消失了。他離開後,我坐在房裏,感覺很平靜,情緒一掃而空」。
在成為我們今天所知的聖嚴法師之前,他際遇堪稱坎坷,童年家貧,後經戰亂;從寺院到軍隊,再從軍隊到寺院的那二十年間則有不斷的考驗與挫折。他是否仍保初衷,想要改變中國佛教的腐敗呢?離開東初老人,他在山裏結廬閉關六年,他有了新的認識:「我在閉關時,實際改變最大的是我對人的態度。我開始時會評論批判,不只是普遍性地對人類,更是針對佛教在中國腐敗的情形做批判。在閉關結束前,我停止了批判。我了解到求別人改變是沒有用的。改變自己才是唯一靠得住的」。
說來慚愧,我也常常數落大陸佛教界的敗壞。要知道,如今有不少和尚把比丘當職業,在寺裏穿上僧袍給人超度經懺,回到家中則脫下僧袍擁妻育子。曾有人問過宗教局官員這該怎麼辦,對方的答案是:「依照中國憲法,公民有婚姻的自由,和尚也是公民,所以也有結婚的自由」。遇上這等奇事,不批判他人的聖嚴法師又會怎麼做呢?他辦了法鼓山,留下以百萬計的弟子,以及這數十卷著述;並且讓我這麼傲慢的人明白「改變自己才是唯一靠得住的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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