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年前初冬某日,筆者與約十名素未謀面卻在澳門客棧相處了幾天的潮汕同鄉,乘搭漁船偷渡來港,剛入香港水域,我們便過船改乘不是機動的舢舨,擠進由 防水膠布遮蓋僅可容身的「船艙」,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,成為一班不折不扣的「偷渡客」。同路人膝蓋對膝蓋,其初仍有說有笑,風浪一起,小船顛簸甚劇,有人 嘔吐大作,密不透風的「船艙」頓時瀰漫著中人欲嘔的氣味,「難民」掩鼻不語者有之、出口罵人者有之,當然亦有人「施以援手」、遞巾施藥……。這便是當年偷 渡客「屈蛇」(其實更像罐頭「沙甸魚」)的實況。
當時隨船「運貨」(包送偷渡客的「蛇頭」早已與「貨主」〔偷渡客家人〕洽妥價錢─「貨物」送抵家門便一手交「貨」一手收錢〔COD〕;當時筆者「成功 抵達家門」的價錢是三百港元)的青年,約莫三十多歲,他站在船尾順流「搖櫓」,「款乃」有聲,而小船隨波逐浪,慢慢「飄」進維多利亞港;這名「船主」不斷 警告我們切勿張聲,又說了一些可能是「安定民心」的話,但究竟說了什麼,我們這班潮汕老鄉口呆目瞪,不明所以。
偷渡船進港時大概是晚 上十時左右,海面一片漆黑而太平山燈火閃爍,我們之中只有不知好歹的筆者膽敢探頭張望;便在眾人企盼靠岸登陸興奮莫名之際,突聞 一聲微響,原來偷渡船撞向一艘停機熄火誘捕偷渡客的水警輪;兩船相碰,水警船馬上亮燈—探射燈的強光使我們這班匿藏「船艙」的人亦知大事不妙,說時遲那時 快,那個相信見慣這種場面的「運貨」水手,撲通跳進海裡潛逃無蹤,艙中人成了甕中鼈,全部被帶上水警輪;此時眾人才第一次看到滿山燈色—其實只是昏黃燈 火,可是由於來自更黑暗的世界,便覺對比強烈。
一班偷渡客全不會廣州話(筆者在汕頭就讀的是「廣州旅汕小學」,有如此間以普通話教學 的「蘇浙小學」,「旅汕小學」的「官方語言」是廣府話,可是「畢 業」多年〔未完成小學課程便因「解放」而綴學〕,早已退化至略聽得懂而絕不會講的水平),如今回想,當時的情況真夠狼狽。出乎意外的是,水警們竟然出奇友 善,登上水警輪後,其初大家惶恐不安的情緒一掃而空,雖然無法溝通,但水警竟然請我們吃稍後才知其名的菠蘿包!香港紀律部隊,後來瞭解,特別是從曾當電視 台前線記者並多次採訪翻山越嶺而來「非法入境者」的內子口中,知道在六、七十年代對偷渡客非常仁慈,這是當年港人對大陸難民普遍抱有同情心,體現了阿當. 史密斯在《道德情操論》中強調人有惻隱之心的論斷。除了供應茶水包點—這可能是水警夜宵的食物—水警們大概還說了些叫我們不必驚惶之類的安慰語,面對近十 名面有菜色有口不能言的偷渡客,當年尚未冠上「皇家」標誌的香港警察,給筆者留下深刻的良好印象。
我們名義上被捕(當然沒留「案 底」,往後才能順利領取「身份證」),但除了辦理一點登記手續外,實際上和今日「鴨仔團」的遊客分別不大。當晚我們被 「囚」於何處,現在已想不起來,只記得第二天整隊人(也許還加上在其他地方捕捉的偷渡客)被送往漆咸道已為英軍棄用的軍營—在漆咸道天主教堂對面,如今已 成為尖東的一部分─「獄警」雖不能說和善可親,但當年官方人員視內地非法入境者為可憐蟲,因此並無穢語粗言遑論拳腳交加。我們入營後列隊自取床板、一條毛 氈及盥洗用具(好像一條洗臉巾及一個搪瓷杯,肯定沒有肥皂和牙膏);身無長物(空手在澳門上船)的我們,和衣睡在排排鋪在地下的床板,三餐吃了什麼已不復 憶,總之是「皇家飯」,一切由香港納稅人免費供應!難民一上岸便受「皇恩浩蕩」之惠,這是殖民者最成功處。
在漆咸道軍營期間,不少在 港親友有「門路」的「難民」被家人接走,家母曾親來「探監」,可惜費盡唇舌仍不能把筆者帶走,這與無錢賄賂「有關當局」或無 法請「有力人士」出面擔保絕對有關。「你的公僕」對窮光蛋可以大發善心,然而不會放過任何他們可以搾取金錢的機會,這是筆者落入港英手裡數天的經驗教訓。 無論如何,我們被「囚」三天後,由囚車送往港澳碼頭,乘「大船」(名字已忘)遣回「來源地」澳門(依稀記得船上每人獲派一碗叉燒飯),我們是從潮汕經廣州 偷渡到澳門,而澳門當時似乎是門戶洞開,任何人都可自由去來。我們在澳門客棧再小住數天,由於可以自由活動,看管的人借五港元給筆者,厲言說到家以後必須 歸還(後來才知道那是循家母要求給我的使用;家母時任堅道青年會中學教師,「信用」似乎沒甚問題)—筆者偷渡到港時是負資產五元—看的第一部電影是鍾歌蓮 絲主演的《金字塔血淚史》(一位好朋友最近購贈此DVD,供筆者懷舊)!大概又在澳門耽了三四天,重複此前偷渡路線,在風高浪急的黑夜,這一次成功在西環 靠岸登陸……。
以後的「故事」,和數以十萬計經濟難民(於一九四九年「大陸變色」前後至七十年代初期來港)相彷彿,他們的「奮鬥 史」,大家通過這數十年冷熱傳媒的介 紹,早已瞭然,本無可寫;不過,由於讀到十五日「三十會」龔耀輝的〈三十幾歲,真『大鑊』〉一文,有幾點想法,可供啣著銀匙(即使出身徙置區,比起身無長 物的偷渡客,仍是人上人)出世的世代參詳。
近年連續寫了三本榜首暢銷書的美國作家格力威的新書,筆者試譯為《表表者之勤有 功》(Malcolm Gladwell :《Outliers- The Story of Success》),顧名思義,內容不乏痛下苦功始有所成的大小實例,努力耕耘,看來是古今中外大多公認的成功基本功。現在的問題是,假設四、五十年前的 經濟難民與當前「三十世代」的勤奮程度相等,二者的努力成果當真不很一樣嗎?
如今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也許因為科網泡沫、金融海嘯的接踵而至便氣餒地認為經濟環境起了根本變化、社會流動性沒有了,打拚的機會消失了,他們沒有多大旨望了。其實哪一代的年輕人沒有類似的感受和壓力?
筆者幾十年來看到的香港,年年都有這樣那樣的困擾,不是禁運便是貿易限制(數年一度的紡織品配額談判便把香港商界搞得人仰馬翻),還有本土的社會騷 亂、內地伸延的政治暴動、地產崩盤、銀行危機和股市暴瀉以至風災肆虐、大火燒燬整個木屋區、山泥傾斜和香港前途未卜的談判等等;比較起來,近年的千年蟲威 脅、亞洲金融危機、科網泡沫爆破以至當前因次按風暴引致的金融海嘯,並非什麼克服不了的難關。倒是不同世代的年輕人,他們面對事業考驗的基本態度須加細 味。
面對形形色色的「不景氣」,經濟難民世代因為後無退路,只能如過河—過了深圳河—卒子往前走,他們「拍手無塵」,渾渾噩噩(看不 見前景亦談不上有什麼 理想)為謀生而胼手胝足工作,失敗了也不外「打回原形」,兩手空空如舊;由於機會成本低(甚至沒有),因此什麼都願意嘗試願意做,結果總得有人冒出頭來; 在世界經濟撞撞跌跌但總體是向前發展的大前提下,成功者數不在少。
反觀當前的「三十世代」,即使面對情況大同小異、挑戰不相伯仲的客 觀環境,可是,由於他們若非多數出身小康大富、也起碼是個穩定家庭的子弟,許多且有 認可學歷,不少則有專業訓練,條件裝備齊全,兼有家庭後盾,或作精神、或作金錢支援,這些年輕人在事業上闖關攀高的機會成本反而沉重,因此不肯或不敢輕言 冒險,機會便自然減少了。事實上,「三十世代」的機會可能比當年的經濟難民更多,因為他們大都讀洋書通洋務,加上中國的經濟開放與興旺,又有互聯網的聯 繫,世界正是他們的「牡蠣」,意味可以從心所欲在全球各地包括內地尋求發展,這可是經濟難民不敢企望不能想像的風光。
環境令「三十世 代」不會輕闖、不敢硬闖,根據簡單的「風險報酬率」,成功機會自然較低。捨此之外,筆者以為香港物業的黃金期正褪色,也是這一代年輕人 感到賺錢難望前輩項背的一個因素。非常明顯,經濟難民世代只要賺夠錢購進第一個物業(五十年代後期才有分期付款),隨著樓價在港英三高政策運作下不住上升 (土地有價港英便能審慎理財─即使社福開支大增亦能維持低稅率和少見財赤),多少人因此房子愈住愈大、身家因樓價攀升而愈積愈厚,物業為家庭財富的重要成 分,「財富效應」遂把消費行業推向高峰令經濟興旺蓬勃。可惜物業價格持續上升的時代不繼,因為社會開放、民智進步,必然慢慢形成一股社會力量,試圖打破政 府縱容發展商在實用與建築面積間巧取豪奪(昨天本報網站消息,有買家以物業建築面積與地契面積不相符而「踢契」;這類「麻煩」相信陸續有來)的惡性循環, 這種趨勢已反映在香港平均樓價迄今仍明顯落後於九七年水平上(參見《經濟學人》的統計);加上內地開放成了香港人的後花園,物業需求形態有變漸趨明顯。換 句話說,「三十世代」透過置業身家便自動增加的機會已甚渺茫。由於市場未出現一種獲利速度媲美二十世紀下半葉物業的投資媒介,在筆者看來,這是他們為何感 到「三十幾歲最大鑊」的另一痛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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