凱恩斯的《通論》,艱澀難讀,向為學者、讀者詬病(佐治.梅遜大學的高雲教授最近更說其隱晦有如喬伊斯(〔J. Joyce〕的小說);不過,凱恩斯要傳達的訊息「簡單和明顯」。其一是未來不可知;其一是經濟蕭條可能漫長至「政治上無法忍受」。
「不 可知」是金融市場不穩定的根源,這種特性,引發投資者「羊群行為」(herd behaviour)和非理性衝動(Animal Spirit)的投資決策,令多種報價證券和商品價格波動不居—升跌都遠遠超越其「內在價值」;為解決這個大問題,凱恩斯早於一九二一年寫成《或然率 論》(A Treatise on Probability),試圖通過數學推理使「不可知」變為「可知」,以提高投資者的「測市能力」,但效果不太理想;不過,在八十年代至上世紀末主導投 資市場的「有效市場假說」(EMH;此說已為昨文提及的羅聞全教授推翻),便是建基於「不可知、不穩定是可以計算的危機」的假設,和凱恩斯的《或然率論》 一脈相承。此假說創造了一門新行業,有學者因此獲諾獎,可惜它亦令金融衍生工具泛濫成災……。
凱恩斯對經濟久沉不起的觀察是正確的,三十 年代的大蕭條,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至一九五二年才真正復甦,便是顯例。凱恩斯指出經濟長期衰糜不振、失業率高 企、人民生活在飢寒邊緣固然不可忍受,更重要的是「偏激(極左或極右)政治」乘機而起,為世界帶來災難,非設法遏制不可;凱恩斯以三十年代德國的例子說明 這種危險性。一九二八年德國經濟蓬勃興盛,納粹黨在國會選舉中得票率百分之二,其後華爾街大崩潰拖累世界經濟,與美國經濟聯繫密切的歐洲首當其衝,德國無 可避免備受衝擊,一九三○年納粹得票率增至百分之三十八,失業人數期內由二百多萬翻二番至六百餘萬,三三年希特勒領導的納粹黨便上台執政。經濟衰退,「茲 事體大」,凱恩斯因此認為政府不能坐視不理;一九二六年,他便寫過一本《放任自由的終結》(The End of Laissez-faire),政府有責任調控經濟,是凱恩斯早已有之的構想。
要怎樣才能把經濟從衰退中救活,凱恩斯最初建議貨幣貶值, 不過,如今既非金本位,亦不是固定滙價制,是否貶值及幅度多寡,由市場決定,毋須政府代勞;調降 利率當然是令滙價下跌的辦法,但低利率的貨幣政策,以凱恩斯的看法,並非「對抗蕭條」的有效工具。凱恩斯這種觀點,證諸今日的現實,仍然正確。如今各國央 行莫不採取鬆銀根、寬信貸、增加貨幣供應的政策,作用有限。一方面銀行為求自保,對信貸條件愈收愈緊(形成變體的「流動性陷阱」);一方面「有錢人」為求 「內心平安」(lulls our disquietude),傾向持有「真金白銀」,這解釋了何以現在存款利息近零仍有那麼多錢呆存銀行的原因。
正 是這種原因,凱恩斯才強調調控經濟應以財政政策為主要工具。當經濟疲不能興私營部門投資萎縮的時候,政府不得不取而代之,越俎代庖,大事建設,是令經濟 復元的最有效手段,由於這樣做對大眾最有利,即使因此出現財政赤字亦在所不惜!當經濟復甦時,凱恩斯的建議是削減預算赤字和加稅,「在繁榮時財政部應勒緊 褲帶」(austerity at the Treasury)是財政政策的指導方針之一,可惜在一人一票的現實世界這很難落實。
凱恩斯 調控經濟的方法,說起來頭頭是道,貫徹起來雖然「即時見功」,卻可能為經濟留下更深廣的禍根。政府取代私營部門投入不足,等於以有形之手做無形之手 的事,其漏洞百出,人人理解。眾所周知,無形之手受市場的指引,因此其投資最具經濟效益;有形之手該如何「出手」,由政府開會或領導人一言決定,在通常情 形下,作出這種決定的動機是與人為善的,然而,由於沒有「市場計算」,從過往社會主義國家之所為,「好心做壞事」甚具普遍性。這即是說,有形之手的決定, 既可能與市場需求脫節,即使符合市場需求,亦會因為欠效率、因循、缺創意及浪費,對經濟造成更大傷害……。官僚運用的是OPM(他人的錢),贏虧並無切膚 之痛;而升遷制度則使他們不圖創新冒險,加上他們中不少人為退休生活「積陰功」,徇私舞弊是常態,政府過度介入市場運作,短期可以創造就業、活潑市場;但 看得稍遠一點,害多於利是彰彰明甚的。小政府大市場說所以大行其道,在八、九十年代成為西方社會的主流思想,是大有道理的。可是貫徹凱恩斯學說的結果是大 政府小市場!
非常明顯,凱恩斯學說落實到現實經濟,宜短不利長、治標不治本;可是,在目前的情形下,卻是救窮治亂尤其是恢復人民信心的良 方,捨此之外,經濟學似乎沒有 有效的藥方!近二、三十年,主流經濟學界埋首計量經濟的研究,大鑽牛角尖,所寫程式之高深複雜,數學家亦甘拜下風,可是,對現實經濟問題之解決,作用有 限。
應該一提的是,學術界不認同凱恩斯學說者大有人在,貨幣學派且不說,這二天來練乙錚評介C.羅馬的理論,亦可服人。然而,政客面對的是四年後爭取連任的挑戰,你以為其政治顧問會對經濟學家的建言照單全收嗎?答案當然是否定的。
《現 實世界經濟學評論》(Real - World Economics Review)十二月號(總四十八期)發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教授布守(J. P. Bouchaud)題為〈經濟學需要來一場科學性革命〉的短文,指出近年經濟科學的成就遠遠落於自然科學之後,牛頓說人心叵測因此推算人的行為遠比計算星 體運行困難,真的一點亦沒錯。古典經濟學建基於「經濟人」(理性人)、無形之手及有效市場的假設,但它們經不起現實的考驗。實際上,人不是永遠理性(行為 經濟學因此而生),市場不一定有效率而人類通常注意眼前的事而不(亦無法)理會長期後果……。放手讓市場自律,終於帶來金融海嘯!布守指出,化學、醫學、 藥物、太空、核能等都須通過千百次實驗及嚴格驗證才能稱成功,但金融產品未經試驗甚至沒有被嚴格審查便推出市場,其釀成世界性災難,豈是偶然。
在經濟學界未能提出沒有副作用、可以治病救人及納經濟於長期增長軌跡的嶄新理論之前,自由經濟體系只能讓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「輪番執政」!
現在是採納財政政策的最適時機。對相信大市場小政府的你我來說,這是極度不幸;但筆者無計可施,你有什麼善法呢?
‧凱恩斯魂兮歸來.三之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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