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2月21日星期日

村 上 春 樹 的 另 一 面

不 知 道 究 竟 是 怎 麼 回 事 , 反 正 我 對 村 上 春 樹 就 是 提 不 起 勁 。 第 一 次 讀 他 , 是 《 遇 見 100% 的 女 孩 》 以 及 《 聽 風 的 歌 》 , 也 許 是 因 為 和 自 己 心 目 中 的 日 本 小 說 相 去 太 遠 ( 那 是 上 世 紀 的 八 十 年 代 , 我 還 在 如 飢 似 渴 地 讀 着 川 端 康 成 ) , 我 很 難 把 握 他 那 種 輕 飄 飄 軟 綿 綿 的 虛 無 。 到 了 《 挪 威 的 森 林 》 之 後 , 我 就 乾 脆 徹 底 放 棄 了 。 儘 管 他 越 來 越 受 重 視 , 差 一 點 就 要 拿 到 諾 貝 爾 文 學 獎 ; 儘 管 身 邊 很 多 朋 友 都 說 : 「 你 至 少 該 看 看 《 海 邊 的 卡 夫 卡 》 , 它 會 完 全 掃 掉 你 的 偏 見 」 ; 可 是 我 依 然 固 執 地 保 持 距 離 , 就 像 避 免 一 種 可 能 美 好 的 癮 癖 。
多 半 是 我 太 矯 情 , 由 於 厭 倦 那 一 陣 子 人 人 都 說 村 上 春 樹 , 人 人 都 像 引 用 聖 經 般 地 引 用 他 , 甚 至 於 人 人 都 想 自 己 活 得 像 他 小 說 裡 的 角 色 一 樣 地 無 謂 生 活 ( 也 就 是 流 行 一 時 的 所 謂 「 村 上 風 」 ) , 所 以 我 就 和 躲 避 玉 女 歌 手 似 地 躲 避 他 。 一 個 自 封 為 鐵 杆 球 迷 的 人 居 然 以 碧 咸 為 偶 像 , 難 道 不 丟 人 嗎 ?
不 過 , 我 毫 不 猶 豫 地 買 了 他 的 新 著 《 關 於 跑 步 , 我 說 的 其 實 是 》 ( 以 及 它 的 英 譯 本 《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》 ) , 並 且 用 很 快 的 速 度 讀 完 英 譯 本 , 然 後 再 看 中 譯 本 。
我 是 應 該 喜 歡 村 上 春 樹 的 ; 非 常 巧 , 我 幾 乎 喜 歡 一 切 他 所 喜 歡 的 東 西 : Charlie Parker 、 威 士 忌 還 有 美 國 文 學 。 被 他 翻 譯 成 日 文 的 幾 位 作 者 恰 恰 是 我 心 目 中 最 了 不 起 的 大 家 , 例 如 卡 佛 ( Raymond Carver ) 、 勒 瑰 恩 ( Ursula K. Le Guin ) , 還 有 費 茲 傑 羅 。 村 上 春 樹 對 《 大 亨 小 傳 》 的 評 價 是 這 樣 的 : 「 年 紀 輕 輕 才 二 十 九 歲 的 作 家 , 怎 麼 能 這 麼 敏 銳 、 公 正 , 而 且 溫 柔 地 讀 取 世 界 的 真 相 呢 ? 」 說 得 真 好 。
在 讀 者 所 知 村 上 春 樹 的 所 有 嗜 好 裡 頭 , 只 有 一 種 是 我 未 能 分 享 , 卻 又 深 深 佩 服 的 , 那 就 是 跑 步 。 從 1982 年 開 始 , 他 每 天 持 續 跑 步 至 今 , 每 年 還 至 少 跑 一 次 全 程 馬 拉 松 。 這 個 習 慣 是 日 常 生 活 節 奏 的 一 部 份 , 與 他 身 為 小 說 家 的 身 份 緊 緊 連 在 一 起 。 就 像 上 班 , 早 上 五 點 前 起 來 , 先 伏 案 寫 作 四 、 五 個 小 時 , 然 後 就 換 上 鞋 子 出 門 練 跑 。 不 是 一 般 的 晨 運 , 而 是 真 真 正 正 為 了 賽 事 累 積 運 動 量 , 是 精 密 的 狀 態 調 控 , 耐 着 性 子 的 計 劃 執 行 。 為 了 甚 麼 ? 為 了 專 注 力 。 「 把 自 己 所 擁 有 的 有 限 才 能 , 專 注 到 必 要 的 一 點 的 能 力 , 如 果 沒 有 這 個 , 甚 麼 重 要 事 情 都 無 法 達 成 」 。 接 着 是 持 續 力 , 「 就 算 能 做 到 一 天 三 四 個 小 時 , 集 中 精 神 認 真 執 筆 , 但 持 續 一 個 星 期 就 累 垮 , 那 也 沒 辦 法 寫 長 篇 作 品 」 。 他 說 : 「 寫 文 章 本 身 或 許 屬 於 頭 腦 的 勞 動 , 但 是 要 寫 完 一 本 完 整 的 書 , 不 如 說 更 接 近 體 力 勞 動 。 … … 坐 在 書 桌 前 面 , 精 神 集 中 在 雷 射 光 的 一 點 之 上 , 從 虛 無 的 地 平 線 上 升 起 想 像 力 , 生 出 故 事 , 一 一 選 出 正 確 的 用 語 , 所 有 的 流 勢 全 部 保 持 在 該 有 的 位 置 上 ─ ─ 這 樣 的 作 業 , 比 一 般 所 想 像 的 需 要 更 大 的 能 量 , 且 必 須 長 期 持 續 」 。

我 特 別 佩 服 這 種 生 活 極 有 規 律 的 藝 術 家 , 他 們 的 創 作 就 是 工 作 。 工 作 不 是 貶 義 , 卻 是 一 位 全 職 作 者 的 自 我 認 知 和 要 求 。 一 般 人 想 像 的 寫 作 太 浪 漫 了 , 是 一 個 才 子 的 靈 氣 迸 發 , 其 來 無 影 去 也 無 踪 , 不 拘 時 地 無 法 無 相 , 典 範 則 是 斗 酒 詩 百 篇 的 李 白 。 然 而 , 對 於 一 個 深 恐 自 己 才 能 終 有 限 , 因 而 想 要 小 心 維 護 它 養 育 它 的 作 者 來 講 , 用 「 工 作 」 這 個 字 眼 去 命 名 自 己 的 創 作 實 在 是 太 重 要 了 。 與 一 般 上 班 族 不 同 , 寫 作 似 乎 是 自 由 的 , 可 以 隨 意 支 配 自 己 的 作 息 時 間 ; 但 這 正 是 作 家 的 最 大 陷 阱 , 這 種 狀 態 很 容 易 使 你 喪 失 焦 點 , 精 神 散 亂 成 一 堆 昏 暗 的 碎 片 。 欠 缺 規 劃 、 節 奏 與 紀 律 , 不 只 寫 不 了 宏 篇 鉅 製 , 可 能 連 短 小 的 東 西 也 沒 法 一 直 保 在 該 有 的 水 準 上 。 「 工 作 」 , 就 是 要 鎖 定 自 己 ; 它 不 是 沒 有 靈 魂 的 程 序 的 匠 技 , 卻 是 種 類 近 於 修 行 的 養 氣 之 道 。 所 以 豪 邁 奔 放 如 海 明 威 , 也 一 樣 極 有 規 律 地 工 作 。
尤 其 在 這 個 寫 作 不 太 像 是 種 職 業 的 時 空 裡 , 自 己 更 要 清 楚 地 用 工 作 的 態 度 去 界 定 自 己 的 生 活 , 別 人 上 班 我 也 「 上 班 」 , 別 人 下 班 我 也 「 下 班 」 。 否 則 原 來 就 有 漂 浮 傾 向 的 這 種 自 由 行 當 就 會 變 得 更 離 落 更 無 根 , 連 自 己 都 不 知 道 自 己 到 底 是 幹 甚 麼 的 。 假 如 一 個 作 家 不 能 很 無 愧 於 心 很 踏 實 地 告 訴 別 人 「 我 的 工 作 就 是 寫 作 」 , 他 多 半 不 會 是 個 好 作 家 。
( 作 家 的 修 行 二 之 一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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